一位远亲去世了,我去吊祭。
他们在殡仪馆租的灵堂甚为狭小,共两间。外一间供亲友站坐,站十几个人便满了。我走进去时见来客多在说说笑笑甚为诧异,不过未多做理会,直接走进了里间。一眼望见停放在中间的灵柩,我悲从中来,鼻子酸涩起来。大妹抱住了我说:
“姐,咱不哭。我爸是被主接到天堂享福去了,这是一件高兴的事,我们应该笑才对。”这时我才想起来他们全家都信仰基督教,不兴这个。二妹接着说:
“我爸闭眼前还笑了两次呢,我问‘爸,你去哪里?’他说‘我去天堂’,他走得可安详了。”
那语气仿佛在告诉我死亡并不悲戚,而是一件极好的事,亲人终是会在天堂相聚而得永生的。想那庄周在妻子逝世时鼓盆而歌,大约亦应为此意尔。不过是天父与地母之别矣。
我见她们姐妹四人腰间束着孝带,外孙站于灵柩旁还礼,看来民间习俗还是存有一些的。于是,我向那跪垫移了两步,准备磕头。双膝还未着垫,就被小妹扶起:
“不要跪,行礼就行。”
三鞠躬后,我环顾了四围,发现除了嫡亲晚辈腰束孝带外,其他的礼仪均与民间习俗不同。灵前没有纸钱、火盆;四周没有花圈挽联。即便有亦无处搁置——灵柩东侧正上方是亡者遗像,其下小方桌上是空的,无供品,未摆香火烛台,亦无倒头饭。我想其上应可放鲜花的吧。没有了烟雾缭绕,阴森恐怖的气氛亦减却了几分。
灵柩西侧容一人有转身之地,南北两侧稍显宽绰,亲友可在两侧瞻仰遗容告别,然亦无处安放花圈挽联、各种纸活。基督徒的葬礼都是这样简素的?恐怕是的。我听旁人笑说:
“殡仪馆要是都接信教这些人的活,那可上哪儿挣钱去啊。吹打哭丧啊,灵幡啊,风水啊……都没有用的地儿。”
“哎呀那些个东西有啥用呢,吕三哥活着的时候挺快活,有病了三嫂照顾得没有再周到的了,十四五年呢,没遭啥罪。姑娘女婿也都像样儿,这不很好嘛,活着的时候该得到的都得到了。死了,就爱咋咋地吧。”
是的,除了话题会谈些生死之外,别的就没什么了,一切皆如平常。我是在参加葬礼吗?似乎是在送一个睡熟之人,怀着祝福将其送至圣洁之地。他身上罩着画有十字架的白布,静静地躺在那里,灵魂许是正在缓缓向神父走去,那里白云朵朵,天使环绕,真是美啊!
按照我们民间习俗,亲友至少要为亡者守灵三天的。但是基督徒出殡不择时,刻刻吉祥,只要大家方便就好。考虑到亲友均已到齐,大家又各有其事。与殡仪馆沟通后,定在当天下午两点左右火化。火化前教会中的兄弟姊妹会前来祷告。我想:那是否相当于佛教中的超度呢?
我母亲信佛,临终时一再叮嘱我要请和尚做超度,我自是应允了。母亲离世后,我亲自到朝阳镇北山寺院请来四个师傅。我们是寻常人家,办不了盛大的佛事。所以超度主要以诵经为主,为亡灵消除业障,早日投胎为人,消灾祈福。
超度时要安静,母亲那时还未入棺,我亦不觉着怕。按师傅要求将观音像及母亲平日里常诵的经文放在她前方,焚香,左右供七盏灯(也可多些)。据说此时灵魂离体还未轮回投胎,点灯以明其路。在灯烛光的摇曳中,领班师傅说了几句佛家偈语后,一僧敲木鱼一僧击磬,领班师傅双手合十在胸前,其他人跟随其后,口中有唱词,起伏有致,绕着母亲身体走了一遭。站定,他们便开始念诵经文,速度快而细碎,听不大清。应是《金刚经》《地藏经》之类。我无佛缘,但当时我规规矩矩地站立一侧,双手合十,虔诚地祈祷母亲早升极乐。两小时余,他们的声音变得舒缓清晰了,复唱几句偈语颂词,结束了。待到入葬之时,几个师傅念着“阿弥陀佛”一直扶柩送到了坟地。因为习俗中女儿不可入坟地,所以下葬时师傅们又做了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。
佛教中主持大小佛事的多半是男的,女尼少见。不过,下午领着姊妹做祷告的却是一位女牧师。
下午一点半左右教会里的牧师带着唱诗班来了。女牧师在正中站好,她的大红色毛衣领子有些显眼,唱诗班站于右侧,左侧留给亡者亲友。我极是好奇,问牧师我是否可以参加。她非常高兴地点头应允了。
唱诗班约二十人,衣服是白色的,与学位服的款式极为相似,领口采用了海军服的蓝道,看上去庄严、肃穆、圣洁。有一人说了前缀,然后大家齐说祝祷词,我默默地听着,其中频频出现了“阿门”这个词,我揣度着其好像是“对,好的,是”之意。语速有些快,我只记住了其中一句,大意为:人的生命只有一次,肉身归于大地,灵魂却因到天堂而得以永生,永久地脱离了罪恶。祷告结束,唱诗班开始唱诗。是赞美诗吗?听着不像,有些冷漠,调子有些生硬。不过一个普通人的葬礼有这样的仪式觉着极有尊严。唱诗班唱完,牧师将圣经捧在前方,读其中的一部分,她还结合了自己的经历阐述了内容,有布道之味。人活着就是在赎罪,这话让我有些疑惑,想不大通。我一直是在看,默不作声。牧师号召亲友说出自己的名字,上帝便会带给这些人福音。我仍未作声——上帝是不容亵渎的,他亦不会强加人以自己的意志吧。在唱诗班的歌声中仪式结束了。
亲友与遗体做最后告别,然后火化了。文字写得拖沓了些,然葬礼过程确乎是简简单单的。
人固有一死的,倘若我死了,我就吟诵陶渊明的《挽歌》:
荒草何茫茫,白杨亦萧萧。
严霜九月中,送我出远郊。
四面无人居,高坟正嶣峣。
马为仰天鸣,风为自萧条。
幽室一已闭,千年不复朝。
千年不复朝,贤达无奈何!
向来相送人,各自还其家。
亲戚或馀悲,他人亦已歌。
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河。